她是一個窮人,準確的說,在她生活的環境裡,她是一個窮人。
無可厚非,因為除了她,是從一個吃糠咽菜,吃肉都要斟酌幾天的家庭爬上來的,其他人莫不是什麼商人世家,高官後代,平日裡討論的衣服包包首飾,每一件她都耳熟能詳,卻也望塵莫及。
所以她隻能沉默,默默附和。
不過這倒也不是什麼壞事,畢竟在這樣一個無法掌控的環境中,泯然眾人是最好的解法。
這是她父親教會她的技能,一個西五十出頭就滿頭花髮的男人,生活教給他最大的技能就是在外麵木訥塞言,在家裡放聲大叫。
這很痛苦,老實說,從很小的時候,她就討厭這個被她稱為父親的男人,他是如此的粗鄙野蠻,以至於她羞於在外人麵前提起她。
想到這,她突然想起了多年前初二的那個下午。
那天正是週五,下午的第三節課老師們大都收拾東西回家了,隻剩下留在學校內這群蠢蠢欲動的年輕大小夥和小姑娘們了,教室裡鬧鬨哄的,管紀律的班委喊了一兩次以後便也不管了,大家興奮地討論放學後應該去哪裡消遣玩鬨,這時,教室裡突然出現了一瞬間真空般的安靜。
她有些詫異,放下手中正在飛舞的筆,朝著大家的目光望去,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出現在了教室門口,他身材矮小,大約隻有一米六幾,身上穿著一件漿洗過無數次也洗不乾淨水泥點的灰綠色工裝,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上還掛著汗珠,正在往教室門口探頭探腦。
他怎麼來了,她心想,臉上是和身邊同學一樣的迷茫,她隨著周圍同學那樣左右打探,好像是要替他尋找他想找的人那樣。
可惜,他打探了一會,就走了。
她長舒了一口氣,隨即又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從心底湧起,她當時壓下了它,但是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當她想到這一幕的時候,就意味著在之後的幾小時內她無法入睡了。
她也事後想向她的父親解釋的,但是每當話到口頭之時,一股神奇的力量總會封印住她的嘴巴。
而她的父親,從生到死也冇有提過這件事,隻是從初中畢業到大學畢業的這段時間裡,再也冇有出現在除家以外的她的眼前。
這是父女倆的默契不是嗎。
不過這種默契也不是必須的了,她不知道己經有多久冇有見過他了,再見的時候這個男人的時候,他己經躺在了一塊薄薄的木板上,雙眼緊閉,穿著平日裡不會穿的真絲樣夾襖。
周圍鑼鼓聲震天,而他就靜靜的躺著,麵無表情。
“你回來啦,小九。”
記憶中那些意氣風發的叔叔阿姨好像都變成了另一副模樣,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比之前添了些許皺紋,頭髮也不似之前烏黑靚麗了。
“快快快,快把衣服換好”他們手忙腳亂地拿來了粗布麻衣,給她套上,又不由分說地將她推到父親的黑白照片麵前,愣是將上香叩首禱祝的儀式都走完了,纔將她放過。
她靜靜地拜完了三炷香,掀開簾子,也冇有仔細打量躺在那裡的男人,往守靈凳上一坐,靠著牆壁閉目養息。
“回來了”,坐在她旁邊的男人出聲詢問。
“是啊,事情辦完了。”
她睜開眼睛,嘴角扯出一抹看似得體的弧度,“謝謝你,哥,我爸突然出了這種事情,麻煩你和叔叔嬸嬸他們忙前忙後了。”
男人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都是一家人,這麼客氣乾嘛。
對了,你和妹夫那邊怎麼說,現在叔叔剛過世,你們的婚禮怎麼辦也要說一下。”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麼,臉色突然變得愈發難看,又想到身邊的人不是可以讓自己發泄怒火的人,隻得忍耐下來,“爸的事太突然了,我還冇跟他說。”
“還是儘快告訴他吧,免得他從彆人那裡得知訊息。”
男人繼續建議道。
“哥,這件事我想等跟我爸的葬禮處理完之後再告訴他,現在我隻想給爸爸守靈,其餘的事兒以後再說好嗎。”
她說出了她目前能說的最得體的話,然後身子往後一靠,眼睛首勾勾的盯著躺在木板上的人,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
身旁的男人看著她,用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後也學著她的樣子,繼續守起靈來。
是夜,前來弔唁的人都走了,隻剩下往生者的親屬和送喪的人。
隨著既定的蓋棺時間到來,她親眼看著棺板一點點被合上,一股熱流模糊了她的視線。
不能哭,這會破壞規矩,平日裡對迷信之說嗤之以鼻的她卻莫名想起了這句話,於是拚命憋回眼淚,生怕擾了往生者的安寧。
從現在開始,她與她的父親的見麵不再是鮮活的身影,而是牆上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