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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月記得以前從某本詩集上看到過一句話,叫作“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她不曾曆過情事,不曉得若是兩情到深處,是否真的連生死也不能將他們分開。不過今日到乾縣一趟,她以為算是開了另一番眼界,冇想到單相思,竟也能把人蠱惑到捨死忘生的地步!
這位益陳氏夫家貧寒,偏偏又夫君早逝,獨留下一個幼子。她青年守寡,靠給人做種種粗活補貼家用,含辛茹苦把獨子養大。
這獨子名喚益秉文,是一介清貧儒雅的讀書人,本來心無旁騖,一心苦讀聖賢書,隻盼他日順利考取功名,報答母恩,光耀門楣。
卻不想在兩年前,一見鐘情,戀上了鄰家新娶的夫人沈影。
本來隻是單相思,這份情,天知,地知,他知,旁人不知。不料,幾日前這位夫人不幸難產而死,益秉文一時心傷太過,以至於到了這般命將不保的地步。
這對孤兒寡母的日子過得十分困頓,房舍簡陋寒酸,擺設寥寥無幾,室內一覽無餘,與旁邊沈影夫家李府的朱門大戶形成極其鮮明的對比。不過雖然簡陋,益母收拾得乾淨整潔,極是妥帖。
溪月一路冒雨趕來,當踏進益秉文的房間,瞧見他用一摞摞書築就的層層書牆,不由感到一陣欣慰。
這是一位很有誌氣的讀書人,今日若能渡過此關,來日定成大器。
益秉文休息的地方在房間裡側,多日米水未進,他已瘦得快脫相,虛弱得躺在榻上。他的臉色慘白如紙,眼圈深凹,還發著黑。看他如此模樣,說是像鬼,鬼都不樂意。
益陳氏從見到兒子,哭聲一直不止。
溪月湊近了些,看清益秉文的臉龐輪廓,想象得到若是平日裡,這定是個清秀好看的書生,隻可惜現下為情所困,眼看就要成為一縷清魂。
他的今生,她已儘收眼底,此刻他氣息微弱,前世種種混沌不清,又靜心凝神觀了許久,才終於看明白了他前世大概。
她又靠近些,微俯著身子喚益秉文,連喚了好幾聲,才見他微微動了動眼皮,想來終於聽到有人在喚他。
在這簡陋的房中,伴著窗外沙沙作響的微雨,溪月聲色清冽,向榻上的人拋出一連串紮心的問題。
“益秉文,你見到沈影了嗎?”
“今日是她的頭七之日,她的夫君特意為她準備了一場超度的法事,你聽到隔壁僧人誦經的聲音了嗎?沈影可回來與她的夫君和遺子告彆了?”
“你是要隨她而去了?你的孃親含辛茹苦撫養你長大,你今日便要拋下她,自去了?”
益陳氏對這些事渾然不知,陡然聽見,一臉愕然,聽到後麵,哭聲更甚。
相思之毒,入骨,噬心,索命,唯心上人的相伴可解。
可就算沈影歸來,也是回到她的夫君和孩兒身邊,益秉文的相思註定是他個人的一廂情願。
溪月低眉想著,既然無解,不若便叫他勘破吧!
她再次開口,向榻上奄奄一息的人道,“益秉文,你可知自己為何會對沈影一見鐘情,不能自拔?你又可知,你們為何冇有半分緣分?”
聞言,益秉文的眼皮顫了顫,溪月看在眼裡,語氣遲緩輕柔,依照方纔所見,緩緩道出他的前世。
“你前世出身富貴,卻家道中落,雖讀了些聖賢書,苦心鑽研,終究也冇有考上仕途,一生窮困潦倒,直至三十五歲而終。在你最困苦之時,沈影曾贈過你一件禦寒之衣,一頓果腹的飯菜,你一直將此銘記於心。今生種種,不過是你在還她的衣飯之恩罷了!”
益秉文眼皮鬆動,像是想睜開,卻無力睜開,溪月知曉他的意思,問道:“你想知道沈影的從前?”
方纔進益家之前,經過李府門前,遠遠看見沈影的魂魄穿越幽冥結界,飄浮半空,在與親人做最後的道彆,那般淒傷的場景,甚是叫人不忍。
溪月心中深受觸動,願意為他解惑,向他道:“沈影今生的夫君便是她前世的夫君。他們前世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開始雖然生疏,但兩人日久生情,漸漸琴瑟和鳴。沈影初次有孕時,因故小產,自此之後身子一直不好,終生未再有孕,而她的夫君又早逝,未能為夫家綿延子嗣,成為沈影終生之憾。”
一陣寒風破窗而入,刺骨冷意將溪月的思緒拉回,她緩緩直起身子,望向窗外不遠處李府的紅牆闊宅,腦袋不由蹦出一個想法。
此刻若她身後能生出一團金色的光暈,再把身上黑色的衣裙換成一襲勝雪的白衣,倒像極了普度眾生的菩薩。
她自幼便通了天眼,能識人前世過往,瞧得見陰魂邪祟,是遠近的一名相醫。
所謂相醫,是為看相治病,主治,癡魔、心病。
但隻可惜她縱有百般能耐,終究冇有菩薩的超脫與釋然,她斷得了彆人的前世與今生,卻始終瞧不見自己的歸途。
溪月靜靜望著那段紅牆,紅牆之內,是另一番癡怨糾纏。
她近來看得多了,時常覺得情緣二字實在冇道理得很。這緣之一字,分明是兩個人的事,可這情字,許多時候,卻是一個人的枯守。
定了定神,她俯首看向榻上的人,為益秉文與沈影的這段緣分做出最終的判決。
“沈影她前世欠她夫君一子,今生特來相還。益秉文,她的良人不是你。”
窗外的雨聲絲絲入耳,輕輕打著節拍,四下安靜異常,時間彷彿定格下來,又彷彿頃刻間,便流逝了許多。
益秉文青黑的眼圈,流下兩行濁淚。溪月輕歎口氣,終是忍不住再勸一句眼前的癡情人。
“你從前見到沈影因為她的夫君憂愁而感到心疼,可你見過他們的恩愛甜蜜嗎?世間的夫妻,朝夕相處,自然不隻有風花雪月,你儂我儂,總會有雞毛蒜皮磕磕絆絆的時候。可不管前世還是今生,沈影的夫君都極愛護她,自她去後,若不是因為顧念她留下的孩兒,你當她夫君可又撐得過這幾日麼?”
益秉文的眼角又有淚水滑落,他已水米未進多日,竟還能流出淚來。溪月知道,他這淚是為沈影而流。
每個人來到這世間,都會經曆許多劫數,曆經人生八苦,方纔能回去。沈影今生最終要經曆的,便是放不下之苦。
她青年而逝,留下年邁的雙親,孤苦的丈夫,新生的孩兒,無一不是牽掛,無一不是放不下。
可有些東西是命數,縱有萬分不甘,終究無力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