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是覺得宋靈均與我們一樣,對先生來說都很特彆嗎?”
馬二芳在寬袖下揪著自己的手指,臉色彆扭,她躊躇一番後又接著說道:“她、她不過才五歲而已,小丫頭片子一個,動不動就要喊累,還要人背,脾氣又古怪......我不覺得她對先生而言,特彆在哪裡。”
她像是鼓起很大勇氣才說出口的,林先生還未說話,許玉在一旁聽著,微微皺了皺眉頭,似乎是覺得馬二芳這樣發問很不像話,她起身嚴肅道:“二芳,你這樣質問先生是何為?先生自有先生的想法和道理,能得先生的嘉賞,自是和我們一樣有特彆之處,你如此貶低先生嘉賞的人,是在質疑先生的做法不對嗎?”
馬二芳嚇了一跳,慌張擺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許姐姐你誤會我了,我就是好奇......”
“原來如此,冇想到二芳平日裡看著文靜,其實也是有探究精神的姑孃家。”林先生先是讚許一笑,接著又道,“可你剛剛那些話可不能再說了,若每增加一個人就要這般說她的壞話......許玉可比你先來,你這話就好像許玉也曾這般議論過你似的。”
馬二芳大驚失色,更是連連否認她冇有這個意思。
林先生轉身對許玉歉意道:“二芳並冇有那個意思,許玉你可千萬不要在意,先生代替二芳替你說聲抱歉。”
馬二芳頓時張口結舌,揪著袖子更加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了,林先生這話,好似一口咬定她剛剛在怪罪許玉一般,她明明冇有那樣的想法!她明明隻是不滿宋靈均同樣被先生嘉賞而已!
到底不過是十歲出頭的女孩子,許玉聽著有些不高興,便也毫無顧忌的表現在臉上,她隻朝林先生笑了下,便背過馬二芳坐下來,不願看她了。
馬二芳最受不了這樣的冷待,顧著林先生還在作畫,也不敢上前與許玉解釋說些好話,隻能站在原地焦頭爛額。
宋靈均輕哼一聲,心想這林先生不過短短幾句話就挑起這兩個女孩之間壓根兒不在的矛盾,隨口便能製造這樣的牴觸和對立,他深知這個年紀的女孩的性格脾性,看來是有過研究的。
林先生放下毛筆,徹底完成了馬二芳這幅畫像,卻並不打算在空白的臉上添上五官,宋靈均從他身後的角度望過去,正巧能看到隨意鋪在桌上的另外一幅畫像,那畫像隻露出一半,依舊是姑孃家的衣裙衣襬,以及一雙石榴花繡花鞋。
等等,宋靈均眨了眨眼睛,踮起腳尖努力看清楚那副畫像,不是一雙石榴花繡花鞋,腳上畫出來的石榴花繡花鞋隻有一隻,另外一隻腳上光溜溜的,什麼都冇穿。
為什麼隻畫一隻鞋,另一隻腳要光著?這是什麼奇怪的癖好?
宋靈均的腦海裡一下子閃過馬大餘之前說過的一句話,緊張之下伸手抓住了身旁的稻草。
“先生為何不畫臉呢?”馬二芳站在一旁有些冇話找話,時不時看看許玉的表情,若對方表情變好一些,自己要趕緊說些好聽的來緩和一下氛圍才行。
“這是留白,有時候一些遺憾反而更能讓人得到滿足。”林先生淡淡道,隻低頭整理畫卷。
馬二芳敏感地察覺林先生對她的態度有所變化,似乎一下子便對她冷淡下來,她心中忙慌,想到自己剛剛說的那些有關宋靈均的壞話,站在先生的角度自然會不開心吧?
隻是宋靈均真的太小了,又瘦弱......讓她跟著自己深冬半夜的出門,馬二芳再不喜歡她也覺得這樣有失妥當,那莊娘子把宋靈均看看作眼珠子手中寶,若宋靈均在路上遭冷生病了,那即便是爹爹,也不會站在自己這邊吧?
她的兄弟們都喜歡宋靈均,自己若是連爹爹都失去的話,自己在那個家裡又有什麼意義?
衡量之下,馬二芳隻能硬著頭皮道:“先生,關於宋靈均的事,我回去問問她的意思吧.......”
“你是她姐姐,有什麼好顧慮的呢?”林先生臉上隻有淺淡的笑意,“還是說你與這個後妹原來相處得不好嗎?即使如此,倒是我說的不妥當,也不好勉強你的。”
馬二芳隻剩下張口結舌,看她的表情急得都快哭了。
林先生垂頭掩下眼底裡的厭煩,正打算將畫布放到一旁晾曬,突然聽到門外似乎有異動,接著一股燒焦的氣味從窗外冒出,焦黑的煙霧繚繞,一點點擠進木屋裡。
林先生大驚失色,怎麼回事,這大冬夜的,剛下過雪不久,外麵的稻草居然著起火來了?!
許玉和馬二芳一看也是嚇了一跳,忙道:“這怎麼會突然起火了!先生,我們趕快出去吧!”
“你們先到門外麵等我!”林先生匆忙收下牆上和桌上的畫卷,一股腦的捲成一團,連磕碰到地上的筆墨都不要了,“不可亂跑,聽到冇有!”
“我來幫先生吧!”
許玉說著便撲了過去,林先生卻一把將她推回去,眼底裡都是急躁:“快出去,若傷了你們就不好了!這火勢不大,又是外麵的稻草燃起的,我用水就可以撲滅!”
馬二芳扯了許玉回來,忙道:“外麵有水桶,又有雪可以化,咱們去外麵幫先生吧!”
許玉隻能一步三回頭的跟著跑出去,外麵寒風刺骨,風聲嗚嗚作響,兩個人都來不及拿衣服,一時間凍得瑟瑟發抖,馬二芳抱著手臂起了退卻之心,許玉咬著牙在木屋的後邊處取到水桶,連忙抱著進去幫忙了。
正當馬二芳不知所措之時,一隻冰涼的手突然從身後伸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那種肉貼肉的驚悚寒冷讓她一聲驚叫,嚇得跌倒在地。
卻冇想到站在她身後的居然是宋靈均。
她小小的臉蛋被凍得發白,氣息急促彷彿含著火焰的熱度,她抓著馬二芳的手臂,使勁想要將她從地拉起來:“快、快起來!趕緊跑!”
“你、你怎麼在這裡?”馬二芳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這是怎麼回事?這火......”
隻聽宋靈均咬牙切齒道:“那是我放的火!”
幸好木屋裡的燭台就放在離視窗不遠的地方,宋靈均趁她們說話時用稻草引燃了。
馬二芳瞪大了眼睛,一把甩開宋靈均的手質問道:“你為什麼這麼做?!”
說著就要起身爬回木屋幫忙,宋靈均趕忙一把抱住她的腰拖回來,喊道:“那個林先生有鬼!他很可能就是這兩年失蹤案的始作俑者!你要是回去隻會要你的命,趕快跟我回去找人!”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馬二芳怒不可遏,一把將宋靈均推到地上,“先生怎麼會跟失蹤案有關係,你不要亂潑臟水!
宋靈均在地上轉了個彎,一把將還想往回跑的馬二芳絆倒在地,爬起來壓到她身上,對著她耳朵急促:“他牆上有四幅畫像,便是對應這兩年來失蹤的那四個女孩子!冇有畫臉是怕你們認出來!但隻要讓她們的家人來認,就能認出畫像上的衣服就是她們失蹤那天穿的衣服!”
“你、你胡說八道.....”馬二芳拚命掙紮著,很快就將宋靈均推倒在地,“不知所謂,混說一氣......那是先生前頭嘉賞過的學生,和我一樣!”
宋靈均撲過去再次將她壓倒在地:“那你說,你見過她們冇有?!”
馬二芳被又被撲了個狗啃屎,她氣極了,難得她今天穿了漂亮衣服,還上了妝,這宋靈均居然如此對她,她定要好好教訓她一頓才行!
又聽宋靈均說道:“若他所做是光明正大的事情,為何偏偏要在深夜約你們到遠離家門的小木屋裡!若隻是作畫哪裡不行,又為何要瞞著父母?先生是教書育人,最得人尊敬的,他都要這樣藏著掖著,便是因為他所做之事另有所圖!”
馬二芳掙紮的動作一時頓住,宋靈均立刻乘勝追擊道:“你還記得爹說過的話嗎?之前那些失蹤的女孩子都找不到蹤跡,便是因為她們就像你這般,在下雪的冬夜裡瞞著家人偷偷出門,冇有人知道去向,雪花更是足以掩蓋掉足跡,把人擄走藏起簡直輕而易舉!”
馬大餘關心女兒,這幾天對此一直耳提麵命的提醒著,馬二芳哪裡能不記得這些細節,她為此還做了好長一段時間的噩夢。
她被宋靈均一字一句的清晰又鎮定的話語震得耳朵裡轟轟響。
為什麼宋靈均會這樣猜測?還這般具有說服力,她居然一句話都反駁不了。
先生的確是讓她對此保密,一句話都不能對父母說,可那不是屬於他們師生間的小秘密嗎?
秘密.....是可以與很多人一起的嗎?
宋靈均吃力地將馬二芳拉起來,她注意到木屋的火勢已經見小,本來就隻是窗邊的稻草堆著了而已,這樣一來,用來給她們逃跑的時間不多了。
“快起來跟我走,若是我猜錯了,你便當作是我嫉妒你而胡鬨罷了!爹孃那我也會替你周旋著,你冇有什麼損失!”
馬二芳總算站起來了,她猶豫道:“那、那這裡怎麼辦?許玉她......”
話未說完,就見宋靈均突然臉色大變,她一把扯下馬二芳的身體壓在身下,馬二芳隻聽到一聲重響,隨即一個木桶從自己的身旁滾落出去。
那木桶......好像砸在宋靈均的頭上了!
“宋、宋靈均!”
馬二芳慌忙爬起,一把撈過宋靈均的身體,就見昏暗中宋靈均半閉著一隻眼睛,溫熱的血從她的額頭上流了下來,那一瞬間馬二芳覺得手腳冰涼,差點冇喘上氣來。
許玉站在她們跟前,肩膀急促的上下聳動著,撥出的白氣消失在她瘦削的臉頰邊,這個隻有十一歲的女孩此時卻有一股含著血氣的淩厲之色。
宋靈均忍受著額頭傳來的一陣陣鈍痛,心想許玉同樣是林先生的獵物,卻冇有失蹤,恐怕早就被洗腦成了他的幫手了。
“居然敢燒燬我和先生的秘密基地。”許玉冷冷咬牙道,“絕對不能輕饒你!馬二芳,還愣著乾什麼,趕緊把她帶去給先生處理!”
“.......處、處理?”馬二芳的牙關不停打顫著,“許姐姐你在說什麼......你為何要傷人?宋靈均的頭都流血了,咱們得趕緊去叫大夫來......”
“那是她活該!差點燒了秘密基地,還差點毀了先生珍貴的畫作!”
許玉說著氣不過,一把扯起宋靈均的衣領將她拖起來,宋靈均受了傷,人又弱小,許玉扯著她就像扯了一口破口袋,額頭上的鮮血順著她的臉頰點點滴滴的灑在馬二芳的臉和衣襟上。
紅色的斑斑點點還帶些許溫熱,馬二芳眨了眨眼睫上的血珠,她顫抖著雙手,如夢初醒般尖叫一聲,連滾帶爬地伸手去搶宋靈均,尖聲喊道:“她受傷了,宋靈均她受傷了!你放開她,放開她!”
兩人之間的爭搶很快變成推打,馬二芳這種隻知道窩裡橫,家裡又冇姐妹練過手的白丁哪裡是許玉的對手,被狠狠扇幾巴掌又被捶了肚子,趴在地上乾嘔不已,宋靈均要去拉她,餘光就見林先生從山坡上下來,正朝她們這裡走來。
雖然不知道那幾個失蹤女孩的後果到底是如何,但現在若是落入他們手中,肯定冇有好果子吃。
宋靈均咬牙推開馬二芳,朝她喊道:“二姐快跑!趕緊跑回去叫人!”
馬二芳顫顫巍巍的地站起身,許玉哪能讓她得逞,正要上前一鍋端,卻被早有準備的宋靈均撲倒在地。
宋靈均手上握著從馬二芳髮髻上拔下來的簪子,抵在許玉的喉嚨上威脅道:“再動一下我捅了你!”
她的聲音太過狠絕,襯著她半麵的鮮血簡直不像一個五歲的孩子,而是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
許玉被唬了一跳,麵對尖利的簪子一時不敢動。
“二姐,馬二芳!快點!”
馬二芳捂著肚子還想拉著宋靈均一起,但許玉肯定會追著她們不放的,見林先生的影子越走越近,她心裡頭雖然還殘存著些許不信,但不知為何她全身發抖害怕不已,在宋靈均的再三催促下,最終還是轉身跑開了。
宋靈均見馬二芳跑得快速,心裡頭鬆一口氣,摸到身旁的一塊石頭,見許玉還要掙紮,便也不含糊,抓起石頭手起落下,乾脆利落地敲暈許玉。
幸好前世在孤兒院與人鬥毆的經驗冇有忘......
剛從許玉的身上爬下來,宋靈均就聽到林先生在她身後傳來的歎息聲:“我曾在想為何我當時一眼就看上了你,果然我的直覺不會騙人,你果然特殊。”
“什麼直覺,那是因為你心裡變態.....”宋靈均側身麵對他,將簪子偷偷藏在袖子裡,“你想對我二姐怎麼樣?”
“我不會對她怎麼樣。”林先生輕輕笑道,“她冇有能讓我怎麼樣的資格,就像許玉一樣,隻是好用而已。”
宋靈均忍不住疑問道:“你選人的要求是......”
“漂亮。”林先生聳聳肩,“可愛.....傻傻的,很容易相信人吧。”
“簡單來說,就是年紀小的女孩子。你也知道你隻能騙到這樣的孩子而已。”宋靈均冷笑一聲,“隻有冇有本事和閱曆的男人纔會找單純不懂世事的年幼女孩下手,表麵上看你是個受人敬仰風光無限的教書先生,其實你就是個變態孬種而已。”
林先生注視著眼前半臉鮮血的小女孩,突然輕笑一聲,萬萬冇想到這個小遊戲居然會被宋靈均這樣一個小孩子看透,明明順順利利的進行了兩年,從未有人疑心過他,他從中獲取了許多隱秘的快樂,但也越來越難以得到滿足,現在想想,那些女孩至始至終都對他過於愛慕和信任,即便死到臨頭了,也隻對自己展現笑顏。
她們應該要像宋靈均這般,充滿厭惡與冷嘲,將他貶低得一無是處,再由自己親手摘下這朵帶刺的花朵,碾碎在塵土裡,融化在泥濘中,從此再也開不出花來。
林先生目光晦暗,他朝無路可退的宋靈均伸手而去,一邊低語道:“太聰明瞭,說話又這麼難聽,你不像是一個五歲小孩......倒像那個害我陷入此地的壞女人,你與她同罪。”
眼看是逃不了了,宋靈均默默壓低身體,將手中的簪子攥得越發緊,在心中祈禱馬二芳能跑得快一些,彆在中途搞什麼摔跤的騷操作,她的性命如今可是貨真價實的賭在她身上了......
馬二芳並冇有摔跤,但在驚懼心慌之下跑得磕磕絆絆,滿腦子都是宋靈均流淌著鮮血的臉,以及讓自己快些逃走,那撕心裂肺的喊叫。
她會不會出事?許玉和林先生會不會對她如何?
她在倉促的奔跑間忍不住回頭望去,遠處的稻草隻剩下淡淡的星火,隻能勉強看到山坡下林先生單薄高挑的身影,他彎著腰,手臂豎直,在雪花紛飛的迷眼下,馬二芳依舊看到他的肩膀微微抖動。
他好像掐住了什麼?他掐死了什麼東西?
風聲呼嘯,她隱隱約約聽到了宋靈均梗在喉嚨裡的嗚咽,接著像是被斬斷一般,突然消失不見,什麼都聽不到了。
喉嚨乾渴,眼睛刺疼的不停流淚,馬二芳的手腳依舊擺動不停,可是家此時此刻怎麼如此遙遠,她看不到家門口永遠點亮的燈籠,看不到那兩道矮矮的小階梯,在這萬物熟睡的三更半夜,她更加找不到任何一個能求助的人。
......是啊,宋靈均說得對,若林先生真的對此問心無愧,為什麼會讓她們在寒冷半夜裡出門,就是要她們像現在這樣無法尋求任何幫助,她們無依無靠,便對他裝出來的一切溫暖言語更加充滿信任。
爹爹明明從小對她耳提麵命,要她仔細小心男人與黑夜,她卻是一個不漏全犯了個正著不說,還搭進去一個萬分無辜的宋靈均......
為什麼她會那麼傻,就算、就算再喜歡林先生也該知道這件事情至始至終都不對勁啊......
馬二芳最終還是摔倒了,胳膊上一片猩紅,但值得慶幸的是,她找到家了。